中国人相信“玩物丧志”,我则相信“玩物不丧志”,甚至“玩物长志”。
我们鼓励女儿玩,也和她一起玩。孩子往往能从玩儿中自发地生出志向,学业上你自然可以少操些心。
我们这代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人,小时候几乎就没读什么书,可是,我至今脑海里仍然响起妈妈当年的教训:“玩物丧志!”出去踢踢球是“玩物丧志”,养条鱼是“玩物丧志”。总之,任何玩儿的本能只要和读书有冲突,都成了“玩物丧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年月,也在中国的家庭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如今的孩子生活在早教时代,“小升初”等压力空前,还没上学,就开始接受“玩物丧志”的教训,纷纷被从游乐场拉到书桌前,算算术、背古诗、学英文……童年的快乐顿然消失,以致许多孩子刚上小学就开始有厌学的情绪。
我女儿是在美国出生长大,按照不同的原则教育,一切都以玩为中心,她10岁的时候,连乘法口诀也不会。不过,也正是这个时刻,她突然像换了个人,特别喜欢读书,不仅一下子学会了乘法口诀,数学成绩在班里还挺拔尖。如果有人问我她最喜欢干什么,我的回答大概是做作业。她一天能在家庭作业上消磨三四个小时,乐此不疲;一篇作文几易其稿,你想让她停下来也不行。有些朋友觉得不可思议:孩子怎么会如此喜欢作业?!对于这么大的孩子,美国的环境多好玩呀!夏天游泳不说,水上有船桨、风帆之类的运动,冬天有滑冰、滑雪,还可以学骑马、养动物……你就想吧,有那么多的玩耍项目,孩子怎么会自觉地抛开这些回家做作业?
女儿对这些玩乐当然都有浓厚的兴趣,但她对作业的兴趣确实也是由衷的,除了她渐渐懂得作业关系到她的前途之外,作业本身也非常有意思。比如,有一天的作业除了算术和阅读外,还要写首诗、作首歌并谱曲。就这几件事,就让她忙了几个小时,乃至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们两位当家长的不仅鼓励她玩儿,而且总是通过玩儿来引导她进入书本知识。这一过程潜移默化,她的兴趣也自然而然地从玩儿转向了书本。
比如,女儿喜欢纸戏,这是跟妈妈学的。她妈妈专攻日本文学,对日本的纸戏非常熟悉,不知不觉就教了她很多。在美国购买日本纸戏的材料,虽然就那么几张彩色纸片,但还挺贵的,动不动就几块钱。女儿做了许多,材料费也花了不少。一天,妈妈看当地新闻有儿童手工拍卖会,就鼓动女儿去卖,女儿当然巴不得。美国这种儿童手工拍卖会,并非能赚什么钱,其主旨是鼓励孩子工作、创造、早早尝一尝劳动的回报,从小塑造良好的工作伦理和经营智慧。去之前,母女两人认真讨论营销策略,什么成本核算、购买力、消费者心理、赢利边际,当然还有许多加减法,这些都萦绕于女儿9岁的小脑袋瓜里。果然,一到拍卖会上,产品立即热销,摊位上宾客盈门,比起左邻右舍来简直是鹤立鸡群。经此一事,女儿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会上颇有些竞争力。
一年后搬家,来到新地方,女儿在班上结识新朋友并不容易。不过,有一天她得意地说,坐在她旁边的男孩子,对她的纸戏手工喜欢得不得了,但自己又学不会,最后两人开始交易:男孩子给她十张彩纸,换得一个纸戏的手工成品。我当时在大学教世界史,正在讲Wallerstein的“世界体系”理论。此公认为,至少自中世纪末期或近代前期开始,世界经济就形成了“中心地区”与“边缘地区”相互依赖的关系,即所谓“世界体系”。我们很难孤立地脱离这种国际网络来理解一国的经济发展。此论在学术界争论不休,但无疑为我们理解全球化进程提供了更多见地。可惜,我那些学生的世界史知识太差,理解起来颇为吃力,我正为如何深入浅出地讲解而煞费苦心,听到女儿这桩交易不禁眼睛一亮:
“呵呵,你们两人的小交易,一下子就创造了一个‘世界体系’?”
“什么‘世界体系’?”女儿显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看,你穿的衣物,哪件不是‘中国制造’?没有‘中国制造’,我们全家几乎要衣不蔽体了。你生活在美国,但必须和别的国家做生意才能生存。这些国家通过生意连接在一起,就形成一个‘世界体系’,大家彼此依存。你和那个男孩子,不也是这种关系吗?你提供成品,他提供原料,你们两人互相依存,其实就是个小小的‘世界体系’呀。”
女儿恍然有所悟。我于是继续自己的即兴教程:
“不过,在这个体系中,大家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你觉得你和那个男孩子地位平等吗?”
女儿摇摇头,说那男孩子要更依靠她,因为她知道怎么做,他则必须用十张彩纸换一个成品,而那一个成品,一张就可以做出了,她一下子就积累了许多原材料。
于是我帮她总结:“所以嘛,你是中心,他是边缘。国家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那么,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中心吗?”
“你过去告诉过我,好像是什么‘附加值’?”
“对呀,”我很惊奇她居然还记得这种概念,“看看,你通过手工,给一张纸‘附加’上了价值,于是这同一张就能换来了十张。在你们两人的交换中,资源就向你这里集中。”
“我明白了。是不是一定要掌握技术才能创造这种‘附加值’?没有技术的,就只能提供原材料?”
“大致如此。不过,没有技术的人也可以制造一些简单的产品,只是那样他们给材料‘附加’上的价值很少,卖得很便宜。技术高的人,因为能制造别人弄不出来的东西,就可以把价格卖得很高,在很便宜的原料上‘附加’很多价值。”
“所以成为‘中心’就必须有技术,‘边缘’则不必有太多技术?”女儿兴味盎然。
“是呀。当‘中心’当然很好,但‘中心’的压力也很大。比如,美国就是个‘中心’,这里什么都贵,一个人必须挣很多钱才能生存。可是在‘世界体系’中,你怎样才能挣很多钱呢?你必须有别人没有的技术,创造了很大的‘赢利边际’(这个概念她跟妈妈摆摊时就已经学会了),才能维持基本生存。在‘边缘’,你没有什么技术,只能干点简单的工作,创造的‘赢利边际’很低,但因为那里很穷,生活费用低,你的基本生存也相对容易些。”
“那我就特别要努力学习了,我们有更好的学校。”女儿听罢,紧迫感一下子上来了。我则突然想起我的那些学生,第二天回到教室重新讲解“世界体系”,并且告诉他们生活在“中心”的负担:你们必须上大学,掌握创造高“赢利边际”的技能,因为靠劳工创造的“赢利边际”在美国已经活不下去了,所以企业纷纷“外包”……和女儿的对话,就是这么启发了我的大学教学。
中国人相信“玩物丧志”,我则相信“玩物不丧志”,甚至“玩物长志”。我们鼓励女儿玩,也和她一起玩。可是,有一天晚上家里来客人,女儿上了饭桌,匆匆吃了三两口就回到书桌旁。我们和客人海阔天空地高声议论,她则在一旁聚精会神,不一会儿客人就表示很惊奇。我解释说:“这孩子做功课不用督促,最头疼的还是怎么督促她停下来,早早睡觉。”
可见,孩子往往能从玩儿中自发地生出志向,学业上你自然可以少操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