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的父亲与祖父被武则天所杀，没人知道婉儿的母亲郑氏怀着多大的丧夫之痛毁家之恨从已然断井颓垣的府邸抱着这个襁褓中的婴孩走进深宫为奴为婢；也没人知道郑氏抱着怎样的信念对女儿悉心教导以致培养出一位风华绝代的千古才女，但估计郑氏明白，即使在那个女人当皇帝的短暂时代妇女的地位并无改变，更不用说对于上官婉儿这个罪臣的后人在仇人握有生杀大权的宫里，太有文化这种高调行为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没人知道14岁的上官婉儿受到武则天召见时是什么心情，能够让她在面对这个跟自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却是全天下权力******的女人时居然能当场将考题“援笔立成，皆如宿构”；更没人知道上官婉儿如何竟能深得武则天的信任，将这个自己亲手抄家灭族的“狼崽”留在身边委以重任、“称量天下”；终究也不会有人知道，当上官婉儿循了祖父上官仪的老路，最终因权势政治香消玉殒的时候会否对自己的一生忾然叹息。

后人评价上官婉儿，多能看到她的“聪慧善文”、“权欲熏心”和“为女帝所倚”，但却很少有人关心她的哀伤、恐惧和愤懑。若以“与攻击者认同”的心理机制来理解这位传奇女子，我看到的却是一颗终其一生都极其疲惫沉重的心。

安娜·弗洛伊德将“与攻击者认同”这一心理防御机制视为“自我在应对引起焦虑的外部客体时最有力的武器之一”；桑多尔·费伦齐比安娜·弗洛伊德早几年就用“内摄”来讨论了这一现象：当孩子在长期遭受攻击和虐待时，这些来自外部世界的恶意是具有压倒性的，孩子既无法吸收这些情绪也无法进行抵抗，他们甚至无法逃离，因为攻击者也常常是他们唯一能够依赖的对象，当恐惧达到极点时，孩子只能被迫屈服于攻击者的意志，预期并服从攻击者的每一个愿望，他们必须忘记自己来认同攻击者。婉儿的母亲是一名受害者，但在婉儿的成长经历中很可能扮演了攻击者的角色。婉儿随母亲入宫时还只是一名婴孩，作为灭门之祸的幸存者，郑氏会以一种什么心态面对这个幼小的生命？若是要保护她，即使无法送出宫去过平凡人的日子，也完全可以让她“大隐隐于市”，远离宫里的是非。郑氏偏偏要让婉儿万众瞩目。不难想象，婉儿是如何顶着对自家身世的困惑面对严厉的母亲在多少个灯影摇曳的夜晚苦读。终于，她颇为自信地站在了武则天和世人面前，极具竞争力，但在她身上却看不出分毫对自己家世、身份和成长经历的情绪流露，这很可能是“与攻击者认同”的结果。   

“与攻击者认同”的心理机制其实保护了孩子，对攻击者的“认同”有力地打压了摧毁这个外部坏客体的冲动，通过“内摄”将这个现实中的外部客体转化为内部客体，从而使这个“客体”以一种独特而神奇的方式继续存活在自己的心里——既不用担心被客体摧毁，也不用费心去摧毁客体，并且自己还能对这个内在客体加以控制。婉儿的内在客体应该有两个攻击者的影子：既有曾是受害者又是攻击者的母亲，也有给她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始作俑者——武则天。客体由外向内的转化也就意味着，与客体的关系不再发生于现实层面，而转到了内心，内在客体最终变成了自我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精神分析学家干脆认为，“与攻击者认同”是自恋的衍生物，而这种自恋是较为病态的。二战后从纳粹屠杀中幸存的部分犹太人就出现了这种微妙的“与攻击者认同”现象，他们一方面痛斥纳粹的泯灭人性，但从屠杀中幸存的经历又成了余生最重要的价值所在和信念来源，而这种支持着他们的“优越感”却可悲地无法摆脱纳粹的影子。上官婉儿的名字永远和武则天连在一起，没有武则天，人们不会记住上官婉儿是何许人也，这样的“认同”纵然给这个女人带来了荣华富贵、能让这个女人“称量天下”，但同时也抹煞了这个女人的自我，成为了武则天的仰慕者、追随者和模仿者。冰雪聪明的上官婉儿如神灵附体般达到了自恋的极大满足，却也因迷失的自我无法建立健康的亲密关系，婉儿生命中那几段饱受争议的恋情都佐证了对武则天“认同”的可怕力量：她的几个男人不是武则天的男宠，就是武则天的侄儿，要么是武则天的儿子——男人在她的生活中只不过是几副空虚的躯壳而已，翻开他们的皮囊婉儿看到的无非都是“武则天”。

上官婉儿，这个可怜的女人，最终也未能逃脱“强迫性重复”的命运。如果把“内摄”的过程比作喂食，一般情况下抚养者会将食物事先加工分解成孩子易于吸收的糊状流质，孩子不用很费力就能够消化吸收，但攻击者传递给孩子的情绪就像是一块硕大坚硬的食物，孩子根本无法消化，最终成了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异物”，阻碍了孩子的自由发展，这个“异物”需要孩子穷其一生不断地重复与再现当时的情景来尝试消化、缓解焦虑。后世的人们常常为婉儿扼腕，这个女子，若脱下“巾帼宰相”的官服穿一袭红飞翠舞的羽衣只做一位淑逸闲华的诗人才堪称完美。而我以为，上官婉儿伴虎从政并不是偶然，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困惑了她一生的答案，也许在她重复了祖父的结局，再现了家族曾经的悲剧，在将别人世的某个瞬间会对此有所体悟吧。

若能穿越时光与上官婉儿相见，我很想做一位倾听者，听听她从未讲过的困惑、哀伤、恐惧、愤恨；我也很想告诉她，她的人生未必需要这么华丽，她的精彩其实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她可以少一些“称量天下”，多看看真正的自己。这样，她应该会感到些许的轻松。